良性生活 | 贫穷开发了我的想象力

Original 云也退云也退 2022-04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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贫穷开发了我的想象力

对于过过穷日子的人而言，

爬楼梯都是激动人心的事。

他太想体验一下走上坡路的感觉了。

下暴雨了。大楼的门廊底下站满了人，一辆辆车从斜坡上过来，门一开，立刻有一个人从人堆里杀出，丧心病狂地一头扎进去。

原来这就叫打车啊。我把程序默记在心。看看自己已经排在最外边的位置了，又来了一辆车，我镇定自若地过去就拉开门：“到火车站，秣陵路那边。”

“你是谁？我又不是出租车！”

原来并不是来的每辆车都可以随便上的。可是我哪儿懂呢？一个活了二十年没打过一次出租车的人表示责任不全在自己。毕业搬行李的时候，我用自家的单车来回运了十几趟，才把宿舍搬空，其中一次是把一座暖气片捆好了运回去，这样神奇的事情后来我再也没干过。

终于来了一辆出租。我坐上去，告诉司机公司地址，又拿出一个票本：“打车券可以用吧？”

打车券是主任给的。10元一张，一共10张，算公司的福利。我们国有企业的福利是不少的，每到法定节假日都会发几百块钱的奖金，元旦、春节、国庆节必发，其他节日，比如说妇女节，还会发超市的购物卡。女员工都美滋滋的，一点没觉得自己落入了男人对女性的定位圈套里。

我也拿到过好几次购物卡。我月薪不到三千，一张卡里起码有二百，相当值得珍惜。有一阵子，听说把购物卡放进微波炉加热可以充值，我还特地试了一下，结果值没充上，卡被消磁了。心疼了好几天后，我把用不了的卡退掉，换回二十元成本费。这叫及时止损。

春天的时候，公司还会发给每人一个大号的袋子，里边装的是橡胶手套、药皂、84消毒液、去污剂、洗衣粉、小铲子等等。工会主席说这是“牢房用品”，我纳着闷：手套、铲子好理解，消毒液也能拿来越狱吗？被看守发现了就往人家脸上喷？

后来才知道那俩字是“劳防”。我们就是这么一个纯朴的公司，把每个员工都视为劳动者。我深受感染，所以纵然有打车券，还是坚持每天骑50分钟的单车到公司。

可是出来办事，遇到下雨也没办法。我坐在那儿，咬牙看着计价器的数字变化。看看到了，司机把车停稳，数字停留在“20.00”上。

公司大门就在我左边。“再开两百米吧。”我说。

司机又开了两百米，数字依然没变。

“这里附近的路可以绕一圈吗？绕一圈再回到刚才的地方行吗？”

司机疑惑地看着我：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
“兜兜风嘛。”

“这么大雨兜什么风？”

我攥着打车券，心里打定的主意是：如果车费21元，就能给他三张券，找回的9块钱，按那时的市价，够我吃一顿加了酸豆角的炒米粉了。但若是刚好20元，这事就办不成。我始终就搞不懂为什么凭一张支票就能问银行拿钱，但是，对打车券这种票据变现的事，我倒是无师自通。

结果这一圈兜得有点大。回到公司时24元了。当我掏出券，伸手问司机要找零的时候，他犹豫了一下后满足了我。如果他不肯，我就准备悍然亮出我浑身上下除一本打车券外身无分文的真相。

主任知道我节衣缩食。他很理解我，所以集团里有什么好事，他都先分给我去享受。有一天我刚到班上，他过来问我，要不要去莫干山。

虽然那不是什么大号的风景名胜，但偷个工作日的机会小旅行一趟也蛮好。我说行，什么时候？主任说，要去现在就去，集团的车在楼下等着。

现在？我可还什么都没带着，这大热天的没有换洗衣服行吗？我可不想到那里花钱买。

主任讲，不打紧，住一晚上也就回来了。他还叮嘱我一个居家小窍门：如果旅馆里没有洗衣粉，就把所有沐浴液、洗头液全部倒进水槽里洗。

结果，一辆半退休的依维柯，载着我和十几个半退休的集团工友，一路呻吟着来到了莫干山。果然不出主任所料，旅馆的设施十分简陋，我搜遍了房间，把我能找到的两小袋液体全部放进了水里——差一点就要拆方便面里的酱油包。

现在开晚饭了，同行的全都是年高德劭的人士，他们对晚饭的要求很低：吃到盘子全空了为止。可我还需要点别的。饭后，我一个人溜出酒店，到附近花三块钱买了个小西瓜回来。

回到房间，我把衣服丢进水槽里，才发现那个水槽里只剩了一层恶心的泡沫：水早就从塞子的缝里漏走了。我打电话再要两包液体，同时问他们借一把餐刀和勺子。

前台的态度很暴躁：“刀？没有刀。”

“那里不是有餐厅吗？”

“餐厅下班了，门都上锁了。”

“我就借把锁还不行吗？”

我把刀说成了锁，可还是没用。徒手捶碎，或者在家具棱角上磕开西瓜，这种事实在太不体面，我不想做；但是，我也没法再出去找水果店的人给我切西瓜，因为唯一的一身衣服都在水槽里呢。

我一边满屋子搜索能切西瓜的锐器，一边想着我所在的这个职场环境。一切地方，能省就省，晚上七点准时切电源，损坏的荧光灯半年统一更换一次，有好几把圆形的升降椅，据说是附近银行里淘汰下来的。总经理的工资条我见过，扣完税和四金，她的数字勉强过一万，只不过那时钞票的购买力还不错，中午食堂给的腌菜分量很足。有时候，全公司一起出去K歌，总经理总是率先唱《掌声响起来》，告诉大家也许日子不太景气，所以更有必要自嗨。

全靠想象力了。我虽然不是二代，可我还有一张二代身份证——此刻我能找到的最接近刀具的东西。等切成两半后，它还可以勉强兼任勺子。

等我把西瓜彻底吃完，夜已经很深。门口的地上躺着两包“洗发—沐浴二合一”，就像两张小卡片一样。服务员也知道拿不出手，都没好意思敲门给我送进来。我这是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旅行团，才会被安排住这么清心寡欲的酒店呢？莫干山果然山如其名，No fucking mountain。

第二天快要返程时，我才想起个事来：主任让我出来旅游，怎么着也该带点什么回去给他吧。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准备了——其实我知道，来得及准备的时候我也不会想到这些。

最后，我从卫生间顺走两支牙膏带了回去。午后我回到公司，跟主任说，这一趟不错，路上风景好，还结识了两三个忘年交。此外，洗衣服大法也很好用。最后，我真把两根烟头大小的美加净放他跟前了。

“你怎么连这个也带回来了？”主任说。

“实在没什么可买的，”我羞愧地说，“就这点牢房用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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